缅怀俞孔坚老师- 纪念以及继续
一个景观同行与晚辈的记忆
九月24丹麦时间下午两点多,好友言语发来一张截图,不带任何说明。我正忙着手头的项目,等了二十分钟才点开这张巴西CNN的新闻报道,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但面对外网早期报道错误的姓名翻译我迟疑了片刻后,像救命稻草一样迅速打开俞老师微信,希望找到这只是一个玩笑的证据,却看到他发的潘塔纳尔。紧接着就是全身心的僵硬。三点的时候,我联系了我的导师李保峰教授,他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
然而三天过去了,我还是不愿相信。
现在是丹麦早晨八点半,窗外北欧的初秋晨光有点像夕阳,温暖,柔和,又充满希望,好像俞老师最后跟着牛群走向探秘之路的光景。在几天极度悲伤和思绪万千的挣扎后,我希望记下自己对俞老师夹杂着些许遗憾的深切缅怀。
其实自己并不是俞老师的学生。我们主要是同行,他是令人敬仰的学者以及长辈,我是从建筑转景观专业的初生牛犊,日夜在纽约的BIG U项目中耕地。我有幸在2017年四月认识了他,当时他和朋友崔恺院士想参观BIG的VIA57W大楼,他的学生闫硕前辈联系到我,问可否安排。深陷项目里的我心想与其参观住宅楼不如先请俞老师帮我们点评一下ESCR阶段的设计成果,这是联邦政府对这个曼哈顿巨型防洪项目BIG U拨款的第一个阶段,被艰巨和缓慢地推进着。果然,俞老师爽快答应了,接着我们激动地像等待解药一样地准备了一次大型项目交流活动,给俞老师认真解释了很多理想与困境:一个服务给场地附近居民的弹性社交框架,一个可进可退的日常舞台,但其实我们连自己设计这个舞台里面道具的自由度都没有,所有景观小品都被交通局和公园局的老规范捆绑着,更不用说挑战任何硬质河岸。我们天真地问俞老师是怎么能如此高效和大面积地推行海绵城市项目建设,他只是微笑并简单地讲了一句话:这你们得搞定市长啊。年轻的团队面对这个建议其实是无从下手的,但俞老师并没有给出多少其它严厉的评价,年轻的团队当时就认为这大概是设计可行的信号吧!
次日我又幸运地跟队和俞老师一行四人从VIA 57W看房到林肯中心看广场。还记得在V57的大阳台上,俞老师把我从对纽约天际线的沉迷中扯出来,指着手机里一些农作物的图说:小卢,你知道望山生活吗,你看!我还记得他当时特别开心和自豪地跟我分享着和背后哈德逊河毫无关系的另一种山水,当时认知有限的我只觉得他实在是一位可爱又放松的长辈啊。结束参观的时候,我们说拍个合影吧,于是好不容易等到一个路人,我掏出一台破拍立得,,,最后俞老师看着那张巴掌大的小照片直皱眉,说,哎呀拿手机拍清楚点就好了,这也不好分享。我内心想着,咳!您不懂这种浪漫。
总之那天下午大步流星地走过很多春暖花开的城市空间,谈笑风生,阳光明媚,回到家后我把那张照片钉在客厅墙上一直到离开纽约。
那后来没过多久已经不记得是和俞老师讨论的结果还是他的建议,总之LAF杂志决定分享一下ESCR,这个复杂的联邦政府的市政项目的进展状况,即使以还未建成的实验性状态。毕竟中文读者在当时只能接触到竞赛阶段的资料,还没有任何更新报道。然后在他的介绍下,好像是六月我在纽约与LAF的佘依爽老师初步讨论了文章的构架,之后经过与LAF耐心的编辑团队长达半年的来回邮件探讨和修改,文章终于在2017年十二月的期刊中发表。
隐约记得那是寒冬的一个快下班的已经天黑的时候,我和俞老师约了见一面,也路过LAF编辑部看一下文章的最后校订。当时自己处在一个人生的寒假中,被美国的工签按下了人生暂停键,心神不宁溢于言表。俞老师便问我到底想扎根在哪发展?他欢迎我回国加入土人景观,也问我是不是一定要在国外上班以及为什么。那时候的我很坚决说自己希望留在美国发展,认为距离回国还有需要积累的海外经验。回想起来那天他好像本来就很辛苦了,面对我很不朴实的愿望,他还是表示了理解,但我仍然记得他平静的微笑背后那充满思考的眼神,有一点点无奈。
然后2018年我收到了俞老师帮助我O1签证的推荐信,,。可惜造化弄人,最终我搬到丹麦,转眼第八年了,期间疫情有很多年没有回国,回国的时候总来不及去北京。只有几次节假日向俞老师往来了简短的祝福。有一次他可能路过哥本哈根还问过我在不在,可惜我已经忘记当时为什么我不在了,,。而彼时天真的自己好像也觉得没什么,坚信之后一定会越来越频繁地回国,再见到俞老师。或者某天俞老师出现在哥本哈根此起彼伏的设计论坛,然后我可以带他踩个脚踏车看北欧的海绵城市。
可是,我永远没有机会了,没有机会告诉俞老师:我理解您为什么看到ESCR中绵延不断的防洪墙,防洪阀一言不发,不予评论了,而今年刚完工的ESCR简直就是一个让我没动力去参观的wall project;我重新开始用数码相机老老实实清晰直白地记录生活了;我完全不留念纽约的天际线了;我想念夏季的知了叫,想听雨打到树叶上的声音,想过茶余饭后能去芦苇地里散步的生活,以及我上周末刚开始种菜了!,,,还有,客厅窗外一马平川的人工草坪要被区政府改造了,要被重新设计成气候适应计划的生物多样性公园了,海绵城市在丹麦也作为国策持续渗透进更多的社区以及公共空间,一步一个脚印地落实着。
作为一个从建筑转景观的从业者,我并非成长于景观生态学的体系里。在俞老师面前,我可能像个不听话的学生,或者自以为是的晚辈。但他尊重,也理解甚至支持。他一定是期待多元的尝试,和生机勃勃的学科生态的,这或许也是创办LAF杂志的动力。而项目实践中他安安心心不加修饰地跨越不同语境和行业气候下坚持自己走出一条新的大道。
总之和俞老师结识在一个奇妙的时间点,一个五味杂陈的2017,一些并非理论化课堂上的视角,我体会到了一个长辈对后辈极大程度的包容和支持,和对不同的声音,以及不尽如人意局面的坦然和不拘小节。还有他对生活的热爱,对记录和分享的执着。且不说最后的巴西之旅,我无数次挂着眼泪回到望山得水中,跟着他边拍边点评地走走停停。尤其2023年西安雁南公园:给平常一个舞台,让生活成为艺术。俞老师是多么可爱又积极的一个人啊!让我们在惋惜他骤然离开的眼泪中也能边哭边笑着找到继续热爱生活的正能量。
在巴西Cerrado俞老师拍了一滩林间泉水,我想他留给我们的记忆是丰富且饱和的,而记忆也会像海绵,我们对他的思念一定是绵延不断,持续在干旱的季节渗出地表的。
虽然收笔于此,但醒悟和传承一定会继续,而一切终将成为漫长而日常的缅怀。
卢南迪
2025年九月25日于哥本哈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