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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写在大地上的文章——在2022年毕业典礼上的致辞

俞孔坚 

亲爱的同学们,首先热烈祝贺在2022年毕业的所有硕士生和博士生,你们今天离开燕园,意味着开始一个新的人生篇章,也意味着社会将期待你们能对人类进步有所贡献!

    关于知识分子的贡献,最近开始流行起“在大地上书写论文”的说法,这本该是建筑与景观设计学院毕业典礼上最恰当的致辞,可惜已经被泛滥挪用,不足以标榜真正改天换地的职业。今天我将“修改写在大地上的文章”在此赠与从这个学院走出去的和将要走出去的才俊们,并声明没有任何其它学院的毕业生像你们一样更需要这样的共勉!

    当又一波疫情袭击北京之际,我被迫在远离大都市的远方,得以有时间行走在大地上、仔细阅读那些写在大地上的文章:

    我在田野上行走,那田野曾经是我少年时劳作过的地方,赤脚,我穿越那方养育过我的水田,本期待泥土中能踩到滑溜溜的泥鳅和黄鳝,感受它们钻过脚掌心时那直透心底的痒痒。我还期待薄薄的水面上,众多硕大的青蛙昂着头,高举着两只凸出的眼睛,像是三星堆出土的面具,就在被踩到的刹那间,突然潜入浅水面下的淤泥。但我失望了,那种熟悉的感觉始终没有出现,泛滥的农药和除草剂,早已将它们连同千百种昆虫一起杀灭。在我的面前,绵延着缺乏生命、板结而坚硬、混杂着建筑垃圾和塑料的土壤,刺痛了我的脚掌。

    我沿着河流走,那河流穿过田野和山峦,一直到长江支流最上游的山谷,我本以为能有一路的清流与鸟声相伴、鱼翔浅底、绿茵如带,直到源自山崖的甘泉!可是我失望了,更多的时候我只见到曾经蜿蜒的溪流已被裁弯取直,水泥钢筋的防洪堤和一道道拦水坝已经将其变成僵尸般的水渠;娇艳的园林花木装点着瓷砖和汉白玉砌就的花坛。那硬化的包裹一直沿着从两岸汇入的支流和灌渠,甚至一直延伸到山脚下的涓涓细流。那包裹严丝合缝,不留鱼虾栖居之缝隙,也没有降解污染物的植被。因此,我看到的河水和两岸的水塘湿地布满了各种浮游藻类,并散发出臭味——来自农田的污染从源头开始便已经毒化了河湖之水。

    我循着古镇的街道走去,那古镇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在这里水陆交汇,曾经富甲一方,文化灿烂。我本以为能沿着记忆中的石板古道上行,感受穿过水口林时的阴凉,听到古障树栖息的几十种鸟的欢唱,还有那掩映在茂林修竹中的白墙黑瓦、古道两侧丰产的田园和烟雨中的炊烟。但是,我又失望了!因为水口已不复存在,那沾满青苔的古树也已经不在,水泥大道切开了关阑水口,一串串红灯笼沿路挂在“青龙偃月刀”形的灯柱上,一直通到村口的阔大广场。超大尺度的亭台楼阁此起彼伏,夸张的马头墙林立,一座拆掉了真实的老镇而重金打造的 “再造古镇”巍然矗立。在这里美丽被理解为涂脂抹粉和乔装打扮,历史被理解为仿古楼台,文化特色被理解为器具符号。

    我在大地上行走,细读那一篇篇写着密密麻麻文字的书,这本书的内容还有很多,许多时间,我不忍正视。我因此羞愧难当,不知是否该隐瞒自己的出生年月,想告诉后代们,不要把我划入这个年代;或者,我羞愧于混迹在一个确实在大地上书写文章的职业,常常自豪地推动轰轰烈烈的改天换地行动。我为身处这个在大地上书写这样无数篇愚昧和丑陋的文章的时代而羞愧难当。

    我因此而赠言给你们,该轮到你们书写——更确切地说,修改这些文章的时候了,请记住,那将代表你们在这里所得到和发展的学术,尤其是关于生态的学识和智慧;更代表了你们在这里所锤炼的关于美丽的鉴赏力。


俞孔坚      

2022616日星期四,于西溪南钓雪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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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朱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