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的低语:致敬俞孔坚
李超德·文
惊闻俞孔坚先生罹难异国他乡,心下一沉。在讲台上,常与学生讲析沈阳建筑大学“稻田校园”的朴野之美,论及金华燕尾洲公园如何让蜿蜒江水与风中的芦花共舞。忽而噩耗传来,人已如流星坠逝。生命之脆薄,理想之沉实,在此刻形成一种刺目的映照和莫名的伤感。
俞孔坚带着“足下文化”“海绵精神”与“野草之美”的设计哲学远行了。他从不屑于将景观驯化成精致却无生气的装饰,而是执意让自然做功,让雨水驻足,让稗草与蒲苇在都市缝隙中挺直腰杆。大学里的稻浪翻金,不是田园牧歌的怀旧符号,而是对土地与耕读记忆的诚恳叩问,更是对播种、生长与收割的人才培育寓意;金华燕尾洲的流线型廊桥,亦非炫技的雕塑,而是试图缝合被割裂的城乡肌理,让市民行走间便能感知江风的呼吸。俞孔坚国际间获奖无数,却始终未离“足下文化”的初心——俯身察看每一寸土地的本真,聆听风与水、草与石的原始低语。
不禁让我想起近几年种种“艺术乡建”的喧哗与丑陋。杂志上连篇累牍的颂赞,娇柔造作,将原本质朴的村姑要紧涂脂抹粉推出去站街”“卖春”。亦或是将某些乡村聚落改造描述为“活化”典范,艺术家、设计师在资本的助推下,以救世主的姿态,将个人审美趣味强加于千年乡土,变成了符号般的盆栽。白墙黛瓦固然雅致,咖啡馆与书局的入驻也看似风雅,然而,村民的谷场何在?家畜的踪迹何存?农民的主体性究竟在哪里?
城里人要看星星,乡下人要的却是路灯。那些真正维系乡村生命的、可持续的、略显粗粝的生活细节,往往在“美学净化”中被悄然抹去。这哪里是乡建,分明是造一场满足城市精英田园幻梦的舞台布景,村民被迫成为自己家园里的“群众演员”,端着咖啡杯,演着陌生的戏文。宫崎清的“造乡运动”,林盘耸的“地方创生、设计翻转”能为我们带来怎样的灵魂叩问。
俞孔坚的“野草之美”,其深意不仅是奇花异卉,而是脚下最顽强的生命力量——那些在践踏中依然生长的车前草,在干旱中坚守的狗尾草。一种谦卑的生态智慧,尊重人的权利,感受人的温情,与自然而共情。反观某些乡建,硬生生将村姑扮成了站街女郎,以“艺术”之名行剥离了乡土本质之实,岂不是与“让建筑消失于人群,与大地相连”的设计哲思背道而驰?
真正的乡野,其灵魂在于“活色生香”和“烟火缭绕”。它决不是博物馆里的标本,也不是设计师手中的提线木偶。村里的农夫如何晾晒谷物,如何引流灌溉,如何围坐闲话,这些日常的、甚至略显琐碎的细节,才是乡村真正的呼吸与心跳。俞孔坚的景观设计,之所以能触动人心,正因其始终试图回应这些真实的需求,让自然与人文在设计中达成和解,而非以高高在上的姿态“赐予”一种美。
致敬俞孔坚!他留下的“海绵”理念与野草哲学,如种子般一定能散布于无数城市与河岸。让我们哀悼一位远行的设计智者,进一步反思:当我们在谈论景观、谈论真实的乡村时,是否能够俯下身来,倾听一下土地与乡民的脉搏?那些被遗忘的足下文化,那些被轻视的野草之美,或许才是通往“诗意栖居”的真正路径。
乡关何处?不在炫目的效果图中,而在每一寸被尊重、被温柔以待的土地里。
(2025.9.24深夜,急章而就于姑苏城东儒丁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