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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级博士 刘洁 悼俞老师

永远的向日葵——缅怀俞孔坚老师

惊闻博士生导师俞孔坚教授在巴西不幸罹难,无比震骇,悲恸难言!离开学术圈已久,现在作为一个写作者的我,认为文字应是流淌出来的,而于以下文字之间,流淌出的是我无止境的悲伤。

在最稀松平常不过的一晚,我照例带结束训练的女儿坐地铁回家,刚刚争分夺秒完成了一些工作,颠簸的列车晃得人昏昏欲睡。突然,朋友圈一条师姐转发的消息让我霎时瞪大了眼睛,随即整个人像被一块冰冷的钢板压住,只看了文章题目就怔在那里:著名建筑学家,北京大学景观设计学研究院院长俞孔坚在巴西不幸遇难。

我无比震惊,简直难以置信——巴西?空难?!我的脑子已停止思考,手不知被什么操控着,点开那篇公众号文章。然后翻遍多个新闻平台——这个消息都赫然在目,随着权威媒体的发布,越来越多旧同窗朋友圈里哀悼的涌入,噩耗坐实了:俞老师的确走了。他乘坐的小型飞机像一片飘零的落叶,扎入了南美洲广袤的湿地里。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撅住了,喘气都变得滞重起来,胸口仿佛被灼穿了一个洞。

我从没想过俞老师的人生以这样一种残忍的方式落幕,这种方式把生命的无常和脆弱放大到极致,光是想想,就让人后脊发凉,每一根汗毛都立起来,随之涌上绵长而钝重的痛楚,超越我所有的意识和感知。

大家转发最多的,是俞老师视频号的最后作品,他在巴西潘塔纳尔拍摄牛仔们骑马暮归的景象,马蹄踏翻而出的黄沙弥漫了整个画面,看起来缥缈而不真实。刚开始我以为是某个描述美国西部荒野景象的电影片段,或是源自AI合成,直到俞老师标志性的一袭红衣出现在镜头中,用他略带颤抖、难掩激动的声音描述着眼中的壮阔与悲怆,眸子间如孩子般真挚而澄澈,我才确信这些都是实拍的。他在遥远的巴西,通过纪录片的形式,探寻着那片“地球上最后的伊甸园”。而这,竟成为了他的绝唱。正如一条评论所说:老师是在自己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的路上离开的,而不是卷学术成绩和设计奖项离开的。
可是,这在我看来依然太过残忍——一个如此鲜活、饱含巨大能量的生命戛然而止的残忍。

我捧着手机愣在地铁座位上,像被一个罩子笼住了,外界的嘈杂瞬间静音。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像极了俞老师纪录片中抓不住的漫天黄沙,生出一股又一股庞大的无力感。近来每天生活总是慌张而匆忙,于是逼着自己要充满能量、要向上,而此刻只想任由无力感吞没自己,原本计划在地铁上完成的事,怎么也挤不进我惊骇未定的大脑。但如果只是轻轻抽离一下然后生活继续,会让我感到羞耻。
女儿察觉出了我的异样,我前言不搭后语地大致解释了下,她竟然明白了,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是:“我就说,还是不要坐飞机的好。”随着飞机频频出事,我们出行总是默认避开它,除非万不得已,孩子们也觉得那是个恐怖的存在。是啊,俞老师,您为什么选择坐那架飞机?还是在荒野中坐一架比您年龄都要大、没有执照的小飞机!也许他并没有多想,俞老师所选择的,只是62岁依然奋斗在调研一线。
沉默半晌,女儿又轻声问:“那你想他吗?”
这问题本应有个简单的答案,在我看来却是复杂的,无法立即用是或不是来回答。思绪猛地被拽回到十多年前,我并非一开始就是俞老师的博士生,而是在极其困顿痛苦的状况下,转专业投入他门下。这于当时的我绝不止滴水之恩,一日之惠,足以终生感念。我踌躇满志地想凭借本科所学的生态知识,在崇尚自然生态的俞老师这里,开出绚烂的花,然而事与愿违。

那个年龄的我,还不懂崩溃和麻烦不会随着逃避而减少。只知放大情绪和前行路上的阻碍,不断抱怨环境,频繁拷问“为什么总是我”,时常陷入本科和博士阶段的巨大落差里。一味向外索求,结果必然会错过清醒的自我认知、更有效的行动,也错过了实现人格独立和生命绽放的可能。

后来,非常意外也命中注定般地,我未能通过博士论文的评审。随之而来的,是我生命中异常灰暗的两年时光。我主动切断了和过去的许多关联,用高强度学习和工作麻痹自己,假装没有博士学位也无妨。但,不甘一直折磨着我,也是我当时活下去的唯一微光。

再后来,我辞掉工作,怀了孕。新生命的到来本应满是欣喜,但于我这样的“loser”,更多是对未知的恐惧——我该以何种身份面对她?某一日,不知何故我打开了每次跟俞老师探讨论文的录音(录音是总怕自己漏掉什么重点),听着听着,仿佛一道光毫无遮挡地照了进来,同时带来亲手治愈自己的希望!在俞老师语速飞快、思想深邃的言语背后,我突然开始慢慢理解他真正想让我呈现的内容。于是,接下来几个月里,我再次一个个打开电脑中尘封已久的文件夹,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重新认知它们。渐渐地,那些曾遥不可及的理论和方法清晰起来。与此同时,我也卸下了曾经所有虚妄的骄傲,深切认识到自己的愚钝与后知后觉。

在和原先生活圈隔绝一年多后,我鼓足勇气联系了俞老师,将那些虽显通顺但却仍觉稚嫩的想法说给他听。没想到,他表示认同,并在之后紧锣密鼓的安排中,配合我再次答辩的事宜。当时我并不知道,重新申请答辩的时间期限只有两年。像是足球场上进压哨球那般,我如愿拿到了博士学位。

和俞老师最后的联系,停留在2018年初的那封邮件里。我感谢他为棘手的我而耗费的心思,几小时后便收到了回复:热烈祝贺!!后面签名是:发自我的iPhone。我曾当过老师一段时间的助理,知道他几乎每信必复(这点我很感激),知道他日均收到上百封邮件,知道这个邮件是他在手机上亲自敲下的。不记得当时自己是何种反应,如今每一次回想,内心都会悄然涌上一股暖意。

毕业典礼时,终于能和同样穿上博士服的俞老师合了影。照片里,他怀中抱着彼时我半岁多的女儿。记得当时我犹豫是否要带她入镜,俞老师却笑着一把接了过去,之前还无比吵闹的女儿竟安静地坐在师爷的腿上拍了合影。那一刻,他在心中不仅是一个成就斐然的导师,更是眼里闪烁着隔辈慈祥和关切的老者,看到他些许斑白的鬓角,鼻子一酸差点落泪。我无比珍视这张照片,也无比珍视这份属于我的独家记忆。

那是我和俞老师七年多前的最后一次相见。接着我依然游离于学术圈之外,几乎不参加任何活动,也很少与旧同窗联络。作为俞老师最不才的博士生,认为这是最好的选择,但如果需要我,定会义不容辞!

俞老师《回到土地》等书籍一直安静地立在家中书柜的角落,在我成为一个写作者后,再次翻看它们,才惊觉俞老师的文字原来如此优美、真诚,细腻刻画中透着对自然的谦卑和深沉的情感,说是当代艾青也不为过。当年我无力攀上的高峰,似乎另有一条小径引我窥见了其壮阔。我常想,若能重来一次,以如今的心境和执行力,我能否从无数事件的折缝中钻回去,继续像本科时那样当个“好学生”,用我所学和俞老师的理想碰撞出火花?可是,没有如果,再也没有了,从此心里永远空了一块。

后来我关注着俞老师的动态,尤喜爱他的那些视频,真实而生动。他的视频号叫“望山得水”,我猜大概源自他《回到土地》中引用郭熙的一段话:“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居者,有可游者……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之为得。”居和游固然好,但俞老师选择了远远观望,暗合了他与自然为友的理念。视频中的他苍老了许多,脸上的皱纹愈发明显,身材也相比之前瘦削了不少。每每看到,心中总有些难受,好在他眼里依然有光,依然神采飞扬,无论在哪个场景都是最熠熠生辉的那个。心中永怀热爱和坚定,俞老师大抵是不惧衰老的吧。

过去的一年,我有两个月带着女儿待在金华的永康市集训。无人知晓,每次踏上那片土地,我都会在心底轻轻说一句:这是俞老师的故乡。求学时,只知他生长于此,金华对我而言不过是一个遥远又陌生的南方地名,也从未想过会有任何交集。而今,我无比熟悉那里和俞老师有着相同口音的人们,熟悉他们不善言辞却默默做事和关怀人的品性,也和俞老师一样。我感受着那里的环境、气候、建筑、街道,或许,也能感受到一点点孕育他生态理念的那方水土的滋养。

回到女儿那个问题,我沉吟后答道:“应该是想的。”但其实更想说的是:我这个未能将生态学专业发挥光热的学生,能有资格想念您吗?多想再回到过去,和您在您最爱的芦苇翻飞间一同俯身观察植物。然后告诉您,在经过生活狠狠捶打后,我理解了您当年言语间和行动上的良苦用心。多年以后我会重读您的文字,关注您的动态,去到您的家乡;我养育了两个很棒的孩子,您当年挥斥方遒的模样正激励着我,在文学和书法两座山峰上攀登,并都取得了小小的成绩。说不定哪天,又会再与我的生态学专业产生联结……然而,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时间执拗地否定了我这些念想。

从地铁口出来,已将近晚上十点,北京初秋的夜凉意袭人。我们骑上电动车,行驶中能听到类似冬日北风咆哮的“呼呼”声,心中更添了几许凄凉。昏黄路灯下,工人们正将黄色共享单车整齐地码放到货车上;傍晚还门庭若市的天坛公园门口,此刻一片寂静空旷,只有四个金色大字若隐若现地反着光;自行车道上,行驶着很多如我这样的匆匆归人。斯人已逝,世界一如往常,根本没人知道刚才我的内心翻涌过怎样的波澜。

那晚归家,将近午夜我却久久无法入睡,独自一人在客厅里翻着网盘里的旧照。突然,一个有着海量照片的文件夹映入眼帘——那是十多年前我和一位师姐作为模特,俞老师亲自拍摄的他在秦皇岛和迁安设计的公园。高清而鲜亮的照片似乎动了起来,彼时我们的欢声笑语于耳畔跃然响起。我和师姐当时都觉得多么荣耀啊!能和老师的作品一起,出现在他手里的相机中。后来这些图片被放大贴在土人公司的墙上,几次路过我还特意跟“自己”合了影。想来,大概还没有谁曾为我一下子拍下这么多的照片,那可是俞老师啊!想到这里,盯着屏幕的我突然掩面,泣不成声,一个晚上积压的悲伤满溢而出,周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惘然和失落。

文件夹最后面的照片,是我们来到一片向日葵地,俞老师穿的黄色polo衫和盛开的向日葵花格外相称,于是我也给他拍了很多照片。他笑得和花儿一样,金灿灿的。突然发现,他在我心目中就是那些向日葵,永远面朝阳光,生机盎然,带着永恒的热情和乐观,摒弃杂音,步履从容,坚定地朝着自己的目标大踏步前行。

前两天还跟朋友说,如今每天忙得来不及有情绪,只顾低头做事、做事。但过去的几十个小时,我几乎停下了手头所有的事,大部分时间都用来一个个敲下这些文字,写到某处,可能就会溃不成军。生活也变得有点凌乱,头一次忘了给孩子开家长会,头一次通知错了学生的上课时间,一些焦虑的旧症也有卷土重来之势……但,还是要梳理和诉说过去十余年的心绪,这是我纪念俞老师的方式。

那晚出了地铁,我有些恍惚,并没走平时经常走的大路,只是一味朝家的方向开着。猛地一抬头,才发现拐到了永安路上,冥冥之中暗合了某种天意。

音容宛在,风木同悲。愿俞老师在他深爱的土地上安息,永远怀念您!

学生 刘洁 泣书

二〇二五年九月二十六日

△向日葵地里如向日葵般的俞老师

△专注于摄影的俞老师

△我们在俞老师最爱的野草野花中,他总有双发现美的眼睛

△一些会议和讲座,可惜当年听得不够认真

△参观俞老师自称生态系统的家,他是一个很好的践行者

△一些闪光时刻,怀念您

△老师之愿望,吾辈之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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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俞孔坚教授
    景观设计教育家
    杰出国际景观设计师
    北京大学博雅特聘教授
    北京大学建筑与景观设计学院创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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