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他的“大脚印”永远留在了人间
9月25日凌晨,在半梦半醒之间摸索到手机,收到同事转发给我的一条新闻链接:“北京大学教授俞孔坚……”心想俞教授大抵又捧回了什么大奖,亦如近年时不时地就有他的喜讯传来,点开竟是“坠机遇难”的消息,依旧心存侥幸地想或许是小道谣传,查看信源却是“中国新闻网”的权威报道:“巴西当地时间9月23日,北京大学建筑与景观设计学院俞孔坚教授不幸遭遇坠机身亡,终年62岁。据悉,俞孔坚教授此行是在潘塔纳尔地区拍摄纪录片《海绵星球》。”从不曾想,命运竟会用这样的无常定格这位天才巨匠生命的绝响。
连续两天被朋友圈的悼念文字刷屏,忍不住翻看与俞孔坚教授的微信对话记录,我在脑海里一点点打捞起有关他的记忆……
作为婺城融媒体中心的记者,我在2021年3月第一次采访了他。当时,有着90年历史的浙赣线老站房被改造为金华铁路文化馆,俞教授作为改革开放后第一批从这里走向国际的大学生,向我讲述了他与老火车站、与家乡的故事。在他平实的讲述中,我看到了那份中国农民的质朴和真诚是如何牵引着一个赤诚少年从故土出发,脚步越走越远,心却越来越近。
俞孔坚出生于浙江省金华市东俞村的一个农民家庭,小小的村庄坐落在白沙溪和婺江的交汇处。一个东俞小村,望山得水,村前古樟繁茂,溪里鱼虾成群,孩子们牵着老牛在水边和田埂上吃草,自然恬淡,和谐共生……父亲教导他如何耕种土地、如何管理水源、如何制作和循环肥料、如何让土地丰产。他想,他会子承父业,成为一个好农人。改革开放的东风吹来,全国恢复高考,从此改变了这位中国农民的一生。
1980年暑假,北京林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直接发到了让长中学,班主任踩着自行车轧过泥泞的乡间小路,从学校赶到俞孔坚家里送信。临行那天,半个村的乡亲都来了,一起送全村第一个大学生出村。
拥挤的车厢里早已没了座位,俞孔坚一路站着不住地往车窗外看,从金华的江南水乡看到上海的都市繁华,一路望到了长江以北。身旁有人问他打哪儿来,他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回答说“介纲”,听得人家一头雾水。在那之前,他最远只去过兰溪和金华市区,特别兴奋,站了二十七八个小时才到北京也不觉得累。陌生的前路,伴他同行的只有一根结实的扁担,一头挑着用塑料纸捆着的棉被,另一头挑着鼓鼓囊囊的行李箱,里面装着甘蔗、鸡蛋、冻米糖等等家乡土产。
入学后,俞孔坚师从北京林业大学园林专业创始人汪菊渊,后受到导师陈有民以及孙筱祥、陈俊愉、孟兆祯等著名学者的影响,研习建筑与景观设计专业。漫漫求学路,婺乡农民的满腔热忱和自然生态的美好体验,在时光的窖藏里酝酿为一份中国农民的自信。
这份中国农民的自信让他在回望故乡的小村庄时油然而生一阵心痛,更让他在拔地而起的钢筋混凝土城市建筑中渐渐有了深刻的反思:“能够离开遍地泥土的东俞村,来到繁华的城市为城里人建造美丽的花园,对我和我的父母来说,都是令人憧憬的。但当我从大学毕业并留校任教,开始雄心勃勃地要为城市建造美丽花园时,却发现家乡的村庄已经遭到破坏,神圣的风水林消失了,香樟树只剩下树桩,原来清澈无比的小溪成了采砾场,那些鲜活的鱼儿也不见了。于是,我开始反问自己:这是否意味着除了在城市中营造园林外,上苍还在期待我做更多的事?我的村子和我的父老乡亲,以及在这美丽的花园和高耸的城墙之外的那些容纳了全国约四分之三人口的广大国土是否都在期待着我的呵护?”
于是,这位中国农民的儿子选择怀抱着故乡,走出国门,拥抱世界。1992年,他远赴哈佛大学攻读设计学博士学位。在此期间,他怀揣着这份自信与民族的自豪,与景观和区域规划、景观生态学、地理信息系统和计算机等领域颇有造诣的学者们一起切磋学习,与生态规划、当代景观设计、城市学研究等专业权威知名学者深入交流,最终形成了自己的“大脚都市主义”系统设计理论。这让他的设计不只是乡愁,而是一种可落地、可共享的发展范式。他拒绝“小脚”——那种将自然与普通人视为可随意剪裁、装饰的精英审美——而坚持用“大脚”丈量土地:踩下去的是对生态系统的敬畏,提起来的是对乡土中国的再发现。
第二次采访俞孔坚教授已是2022年,婺城区长山乡“望山隐庐”项目进入规划阶段。当时的“望山隐庐”还没有具体的形象。他在电话里跟我兴奋地描述着有关它的未来:“这是一片零开发、零污染的绿水青山,是一张大地馈赠的‘空白图纸’。”他又热情地分享“望山”在黄山的项目,希望我有时间可以去看看。在那里,他实现了生态文明与经济文明的和谐共生,不断有外国学生前来开展国际研学。他们在这里认识大地,理解中国,感受真正的现代文明。而“望山隐庐”将是另一个生态文明时代的新桃源。
为了绘就金华望山生活蓝图,俞教授在838亩原生山水间跋山涉水。调研时总是一件普通的白衬衫和一顶当地农民常用的“凉帽”。最后,项目以延绵南山为席,以万亩茶园为景,充分利用两翼的荷花芯、油塘水库,依循自然肌理,将建筑随山赋形……点点滴滴都是他对自然生态的执着守护。尤为重要的是,这里的空间与周边村庄无障碍联通,带动周边区域的乡村振兴与共同富裕。
而在俞教授有关设计理念的讲述里,我总能清晰地看到中国农耕文化的影子。他总是用农民与农田的关系打比方,阐述文化与自然之间永恒的相互依存关系。诸如挖方与填方、灌溉与施肥、搭架与开垄、播种与收获、循环与节约等行为包含了“新美学”的一些基本特征,这些传统智慧都是他设计灵感的不竭源泉。
从哈佛学成归来的20多年中,这位中国农民的儿子在中国城市科学研究领域掀起了一场“大脚革命”,他的设计遍布全球200多个城市。在金华江的燕尾洲,他通过塑造具有水韧性的地形设计和种植设计,来适应季节性洪水:他设计的桥梁和路径系统不仅可以弹性地适应洪水,还可以灵活地为人所用。此外,由他主持设计的“彩虹桥”、白沙溪生态绿岸已然成为故乡金华崭新的景观文化地标。
每次采访俞孔坚教授,他总是很忙,开会、调研、讲座……以至于采访时间总是无法准确预约,等到他忙完工作问我是否还在线往往已近凌晨。于是,我们的采访总是用零碎时间随机完成,比如俞教授从会场到车库的路上,或是讲座开始前等待的十几分钟,稿子写好了请他就专业问题把关,他也提前安排在了会议中场休息的五分钟。他的身上有一种农人的勤恳与朴实。此后的2023年8月,我在北京什刹海偶遇他的“望山”文创小店,店里展销的是牛皮纸包装的设计图纸、自然风光的明信片,这在让人眼花缭乱的北京文创圈俨然是淳朴的存在,亦如俞教授内在中国农民的心性。给他一片土地,就能耕作出一片桃花源,给他一张图纸,就能衍化出一方山水人间。
40余载追梦路,山高水远,道阻且长,故乡是他梦想起航的地方。近些年屡屡捧回大奖,他总会在微信里告诉我一声。我想,我是他的故乡婺城融媒体中心的记者,他心里是那么希望借由我向家乡人民传达他的好消息。在采访中偶尔会还会遇见俞教授的发小,花甲之年的他们津津乐道的依旧是俞博士归来的闲话家常。40载步履远行,他的心却始终亲近。
停笔至此,我在点滴记忆里拼凑着他的62岁人生光阴。我在想,是什么造就了中国农民的强大自信?强大到足以令恬淡乡野征服繁华都市,傲立国际建筑艺术之林?我想是早期乡野生活的美好体验,是故乡农民的满腔热诚,是望山得水的传统建筑风水学说,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维摩羯之境,让中国的农耕民族看到了贫瘠之中开出的高洁的花。于是,他大胆拒绝小脚的规训与束缚,用一双大脚从东俞村的古樟树下出发,跨过被采砾场污染的溪流,穿过哈佛设计学院的讲堂,再回到望山引庐的万亩茶园……在全球化浪潮中用质朴的乡音向世界回答“我从哪里来”,宣告中国农耕从哪里来。
这双大脚62载步履匆匆,义无反顾投身他的海绵星球,把他的大脚印永远留在了人间。(记者 张苑)